關於 Tony 前輩的故事


我手背有一個疤,那是好久好久以前Tony留下的齒痕。
我十歲那一年的冬天,一個週日母親難得賴床,卻是父親一早把我和弟弟叫醒,讓我們匆匆洗臉,穿上厚重的外套,三人一車往城外駛去。我和弟弟靠在一起互相暖著對方,一路繼續睡。
父親的朋友在郊外開農場,來往都是當地人(阿根廷人),難得有同胞來訪,自是不亦樂乎,招待親切。我不記得那天去的是哪個農場,午飯是吃阿根廷傳統烤肉還是臺菜,因為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那些一點兒也不重要,唯獨觀看初生狗狗的事,畢生不忘。
一窩肥嘟嘟、毛茸茸的小東西,互相擠來擠去,實在太可愛。在那陰冷的冬日,單單看著它們就打從心底暖了起來。弟弟好喜歡那隻最大、毛最多的小狗,僅僅看著,自己不敢亂摸,倒是一直推著我的肘,要我替他摸摸。父親的朋友鼓勵我們跟狗狗玩,父親也示範怎麼抱才不會弄傷小狗,我卻遲遲不出手。我總知道怎麼讓父親順我的意,當他問我們怎麼不摸的時候,我就跟他要求養狗,「太喜歡,摸了放不了手」也算一種理由。父親自己也喜歡各種小動物,尤其是貓狗,所以馬上就向農場主人說定,讓我們帶一隻回家。爸爸要我們選自己喜歡的狗,但也忍不住參加意見,講了許多挑狗要注意的事。我現在只記得當時他說每隻狗除了品種附帶的天性,也有本身的脾氣。弟弟喜歡的那隻大個兒,杏眼黑鼻頭,一身黃白分明沒有雜色的細毛,非常漂亮,吸奶的時候搶得最兇,說明身體健康;只要輕輕按一下它的後腰或尾巴端,它既未張眼也沒牙,卻懂得馬上反嘴攻擊,顯得特別有個性。爸爸說它會是一隻脾氣不好的狗,但用來顧家卻是非常合適。
                那一天,我家添了新成員,弟弟將它取名為Tony。母親也是愛狗人,Tony成為她的寶貝。小小的紙箱墊了柔軟的棉質舊衣,放在我和弟弟的房間,每隔4個小時用小奶瓶餵一次蛋殼牛奶,隨時注意有沒有大小便,再換上洗乾淨的墊子。白天父母忙著,我和弟弟幫忙餵奶和更換墊子,但熬奶和清理的工作基本上還是母親一個人24小時扛著。
                寒假過完,Tony已經開始搖搖晃晃的到處走動,滾來滾去的小毛球睡醒以後有沒有隨地大小便是我和弟弟在學校最掛心的事兒。我們一放學就往家裡衝,它也總是在那個時候等在房門口,尾巴奮力搖,有的時候搖到自己失去重心而摔倒,惹人愛憐。
春天到了,Tony也變得強壯,慢慢變得像《忠犬萊西》的模樣,頸項部位長出一圈白色長毛,厚厚地覆蓋在胸前,兩個大耳朵也經常豎著,不在憨憨地東搖西晃。半大不小的幼犬特別愛叫,它一生可能只有這個時期會亂吠吧?仿佛只是為了練習新的嗓音一般,沒有緣由地自行狂吠。 這個時候的Tony已經不用餵奶了,母親不知道喂它吃什麼,但阿根廷牛肉最便宜,而其中又以牛腱最賤,當時被人稱為狗食肉(carne para perro),所以Tony 的基本餐就是燉牛腱燴飯,偶爾我們熬個四物、參湯什麼的,它也跟著吃。事實上,它最喜歡的食物就是人參雞湯渣拌飯。
我們家的Tony也沒白吃了這些牛腱和補藥,到了夏天它兩腳一站、已經比我高了,全家只有父親拖得動它。每天帶它出門散步成為一項艱巨的任務,不知道是人帶狗、還是狗拉人。它對街上的事物一切都好奇,高興起來橫衝直撞、亂繞圈子,經常把母親絆倒在地、大出洋相。雖然如此,Tony不負眾望,果然是個非常盡職的看家狗,平常靜悄悄地 窩在店面的櫃子下,有人想要偷偷拿走架子上的東西,沒有經過櫃檯付錢包裝就想走出去,一定會被它攔住,輕者堵路威脅、重者直接被咬。因為在鄰里有惡犬的聲望,帶它上街好像跟著惡煞出巡,大家看到我們都會遠遠避開。我們為了避免真的出事,也盡量少帶它出去或者把散步時間改到晚上半夜。
Tony對人兇,對狗卻不知如何應對,原因是它好像不知道自己是條狗。有一次,小表妹在白天帶它出門,在街角遇見一條小型狗,它猛然覺得那隻小小的長毛怪物可怕,拔腿就跑。小表妹拉不住狗鏈,只能跌坐地上,淚眼汪汪的看著它跑走,再哭著回家報告狗狗失蹤了。母親知道狗不見了,心急如焚,店也不顧了,要店員去學校把我和弟弟都接回家。我們上課上到一半被叫到校長室。校長凝重的告訴我們說狗狗走丟了、趕緊跟這位小姐回家吧,我一聽就哭出聲,弟弟憋著嘴沒出聲。我們大家上街分頭去找,我沒找到狗,母親沒找到,回家發現店員一直努力聯絡區內的收容所和警察局,也都沒有好消息。弟弟悶聲不響,卻鐵了心,他打算出門找狗,不見不歸,向著表妹最後放手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好幾十條街(阿根廷每一條街都是100公尺長),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七嘴八舌的不知在討論什麼,他拖著疲憊的雙腿走近才知道大家圍著一條狗,但不敢接近,因為這狗一直兇巴巴地齜牙咧嘴,好像準備咬人的樣子。弟弟才開始往那群大人之間擠進,Tony就站起身,尾巴搖不停、依依哎哎的像小狗狗那樣哭了起來。這不用多說,大家都明白主人就是我弟弟,馬上讓開,Tony往前一跳,把弟弟撲倒,又蹭又舔、不住地撒嬌。這次沒有狗鏈Tony也一路緊緊跟人回家,不敢亂跑亂鑽了。當晚,母親煮了豬腳紅蛋給它加菜慶祝,卻在好幾年以後才知道,那天差一點弄丟的不止毛孩兒一個;弟弟若沒找到Tony,可打算一直一直走,才不到十歲的孩子,或許就這樣也走丟了也說不定哪!
Tony不知道自己是條狗,看到其他狗也不會覺得是同類,其實,對於我和弟弟來說,它的確是個同伴、是我們的家人、手足。早上母親起床做早餐的時候,它負責叫我們起床,若是我們賴床,它的第一招是拉被子,第二招是舔臉,無論如何都要在7點半以前把我和弟弟弄下床,拉到廁所洗臉刷牙,盯著我們吃完早餐,送我們出門,準時上學。下午,它也會準時待在店門口等我們回家,吃完點心,跟它一起練足球。它守球門從來沒有失誤,有的時候我們用怪聲或想辦法分散它的注意,偷偷進球,它也會發飆,半玩半鬧地追咬我們。我們玩什麼它都學習參與,甚至學會玩滑板和吃泡泡糖。它吃泡泡糖還會自己把沒有味道的糖粘到垃圾桶喲!我們玩它也玩,我們做功課的時候,它不是跑去陪母親看店,就是窩在我們腳邊打瞌睡。它不只是我們的玩伴,也是母親的好幫手,除了顧家,它還會在家裡到處巡邏,看到紙屑垃圾,都會叼到垃圾桶丟掉,所以我們家沒有人敢亂扔東西,所有的物品都要整整齊齊,不然就會被它當做垃圾丟掉。有它在,全家人都變得很有規矩,尤其講究餐桌禮儀:母親未離席,任何人不可離坐,違者被它拖回來,或者被咬;席上可以講話,但不可大聲吵鬧也不可拍桌大笑,違者警告一次,第二次遭咬腳處分;吃飯不可隨意掉食物或喂狗,違者直接被咬,原因是它除了放在自己盆中的食物,或是母親手中的食物,其他都不接受,甚至視為蓄意賄賂而反應惡劣。它,就是以這樣有趣、固執、貼心、守規矩又脾氣不好的狗狗。
Tony是我們全家年紀最小、脾氣最大的成員。它儼然以管家自居,會向父母告狀,揭穿我和弟弟調皮搗蛋的事,但是當它看到我們被罵哭,又會護在我們之前,想用身體擋住發飆中的父親。這不代表它不會做錯事。有一次,我們有事出門一整天,回家看到全部家具都繞著捲筒衛生紙,地上還有扯碎的布條。。。我們不見狗影,悄悄走進主臥室,居然看到Tony躺在父母的床上,四腳朝天的躺在母親睡的位子上,完全失去警覺的呼呼大睡。那天它被好好的教訓了一頓,整晚窩在弟弟床底下,連晚飯都沒出來吃。
它不乖的時候,都是父親處罰它,所以它對父親是又敬又怕。它天生脾氣不好,雖然知道要聽誰的,卻免不了玩一些小動作,給自己消消氣。父親的鞋襪常常少一隻,襪子洗了少一隻,好像很普通,但鞋子少一隻就有點奇怪。我們總是笑爸爸把鞋子穿到少一隻,卻不知道那是Tony搞的鬼,直到有一天,我們進行大掃除,搬開父母的床,才見到床底下被挖了一個洞,洞裡塞滿了父親遺失的鞋襪。
世上它最怕會教訓它的父親,最愛會幫它洗澡、梳毛、烹製美食的母親,所以只有父母不會被它咬。它的脾氣是出名的不好,我每一個小學同學到現在提起它還都心有餘悸,它會跟我們一起踢球、嬉戲,但它完全是個輸不起的沒品玩家。我們家的所有員工都被它咬過,慢慢知道哪些事情會惹它生氣,也因為有它,某些客人不敢順手牽羊。它不單單在自己的地盤上嚴厲要求大家循規蹈矩,出門在外依然執行逆我者亡的準則:賣牛肉的帥哥因為沒有專心賣肉而拿起吉他對我母親大唱情歌而慘遭犬吻; 海鮮店的老闆因為跟我父親嬉笑拍肩而被咬;電影院的售票員因為看它可愛想摸摸它而被咬;理髮店的大姐因為聲音太尖被咬。。。它被多次起訴,每次我們都要賠償受害者,而Tony要在家中軟禁,直到法定獸醫確認它沒有狂犬病才能出門。這樣一年要犯好幾起案子,這要是在美國肯定被賜安樂劑,但阿根廷基本上是個愛狗國家,受害者總是會撤銷告訴、接受和解。有一次警察要把它帶走,關在收容所監管,但母親軟硬兼施,又是送禮又是哭訴狗狗只吃中國菜,這才最後一次通融軟禁家中。
後來因為父母事業需要以及我和弟弟的華語教育,我們離開阿根廷好幾年。當時帶狗旅行相當罕見,我們也沒把Tony帶走,而委託叔叔照顧。叔叔並不喜歡它,本來要帶去訓練,做軍用犬,但因為太兇、不服從命令,又被送回。結果叔叔就把它賣到一個大農場,至少讓它有地方跑跳,有其他的狗群作伴。
幾年以後母親回到阿根廷,請求農場主人讓她跟Tony見上一面。聽說Tony見到母親,新舊主人,誰重誰輕,立馬分曉;它毫不猶豫奔向母親,哭個不停,黏在母親身邊不走。母親跟農場主人喝下午茶的時候,它就躺在母親腳邊,新主人怎麼呼叫也不願意離開。最後,母親坐車離開的時候,它狂奔追車,直到被農場大門攔住,才仰天哀嚎,讓母親回家哭了好幾天(幾十年以後,只要提起那一天,母親的眼睛還是會泛出淚光)。

我和弟弟再也沒見到Tony,但關於它的一切已成為我們童年最美好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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